2018年4月25日 星期三

譯什麼書?

2018425

譯者拖稿大概是出版業者頗常遇到的問題(至少應該不罕見吧),譯者提早交稿以致出版社「被迫」提早出版則足以使許多人嘖嘖稱奇。日前八旗文化總編輯富察便提到一個例子

//汪浩兄,聽說您的大作《冷戰中的兩面派》林添貴二個月就翻譯完了?我一點也不會覺得驚奇哦。
因為《歷史的反叛》這本書,林添貴在從台北飛往美國的飛機上讀完英文大概,然後一週一章,準時進稿到我的郵箱。最後,我只好提前出版啦//

林添貴先生據稱是台灣少數的「全職業餘譯者」,近年相當多產,出版了許多政治時事類譯作。八旗文化為了向他致敬,427日將辦一場「半個世紀,百部譯作:林添貴經驗分享會」。

台灣出版業近年處境艱難,像林先生如此熱情投入報酬不高的書籍翻譯工作,只要能維持不錯的翻譯品質,是很難能可貴的。

中央通訊社的朱建陵先生曾問林添貴:「你譯的書是不是經過挑選?」他答道:「是啊!當然!」由此看來,林先生翻譯的書,應該都是他想譯的。這一點可能會令不少職業譯者羡慕不已,因為很多譯者無法只譯自己想譯的書,資淺或事業基礎不夠穩固的譯者尤其如此。例如譯者為了開拓客源,通常不會拒絕新合作對象委託的第一本書,即使他其實不是很想譯。

許多職業譯者沒有條件挑書,但也有些譯者不怎麼挑書(「佛系」譯者不挑書、不強求,緣份到了自然就簽下要譯的書),而這當然有可貴之處,因為總有一些書是很多同業不想接或沒能力接的;但當然,譯者必須夠本事才可以不挑書。

我想多數譯者都希望自己有條件可以挑書譯,畢竟人人都有個人偏好,差別只在於好惡的強烈程度。有些書內容不難,譯起來沒有什麼技術困難,但如果譯者非常厭惡書的內容,譯起來可能非常難受。一本書動輒要譯兩三個月,與自己強烈反感的書朝夕相對這麼久,那可一點都不好玩。

 
周克希

中國文學譯者周克希先生日前在上海開了一場分享會,談到他從事翻譯的緣由:「我之所以想從事文學翻譯,就是因為我總要翻譯一些我覺得值的東西。大家都說它翻譯難、沒法看,如果我能把它翻譯得『能夠看』,我覺得我就值了。」

他還說,譯者要有所不為才能有所為:「一個決心以翻譯為主要生活內容的人,他的時間、精力終究是有限的,他必須跌打滾爬,全身心地投入一本又一本書的譯事中去,必須放棄一些娛樂、愛好,甚至掙錢、獲獎的機會。他的譯作,不僅是給同時代的人,而且是準備給稍後一些時候的人看的。」

如果要譯一些有長久價值的東西,文學傑作確實是很好的選擇。當然,文學翻譯也是特別困難的工作。強如周克希先生,碰上《追憶似水年華》,也有「人生太短,普魯斯特太長」之嘆。他在翻譯出版《追憶似水年華》第一、二、五卷之後,約兩年前決定放棄翻譯餘下四卷

//普魯斯特難在哪裡呢?周克希說,不是詞彙,不是句子長,但每天都會碰到難題,主要是他的思想性,不知道他到底要說什麼
「如果是在年輕的時候,我可以挺過去,現在就有點想偷懶。因為這個原因,我就停下來了。」//

Quality Work

香港著名舞台劇演員蘇玉華日前受訪,說了一句觸動我的話

//過去二十多年,蘇玉華游走於電視和舞台,近年拍劇貴精不貴多,剛播完的《平安谷》是無綫少有質素之作,也是暫別之作。「隨着年紀增長,我愈來愈不能承受沒有quality的工作了。//

今年9月,我當自由譯者就滿十年了。十年間,我從青年譯者變成中年大叔,愈來愈不能承受自己不喜歡的case,但因為謀生壓力尚大,當然仍然必須妥協。

以前偶爾要向新合作對象說明自己的接案偏好,我大致是這麼寫:

//我的專長是財經。在財經類內容中,我比較喜歡總體經濟政治經濟方面的題材,比較不喜歡行銷、管理、理財類內容。大致而言,我喜歡批判性較強的書。

財經領域以外的書,只要自覺勝任和內容有意思,我很樂意接譯,例如我之前便譯了社會學著作《資本社會的17個矛盾》。//

近一兩年譯書較深刻的一個感受,是如果我實在不喜歡書的內容,即使翻譯技術難度不高,我也會譯得很辛苦,而且工作效率很可能還不如我翻譯一些技術難度高得多的書。既然如此,我想我以後接書會更審慎,畢竟譯書的報酬已經不是很好,何必還要勉強自己去譯厭惡的書呢?

2018年4月19日 星期四

很硬很費解

2018419

前陣子有譯者說,他在台灣時間的半夜邊譯邊詛咒作者,所以人在美國的作者白天應該常常打噴嚏。

我看到後會心一笑,想起一年前自己一段難熬的日子。

當時有人跟我說:「你以後不要接這麼難的書了。」

我答道:「我會看著辦。在譯的是我,我自己最知道該不該接。其實我接這本也沒有後悔,因為雖然譯得辛苦,也挺開眼界的。」

話是這麼說,但譯到該書最難的一章時,我心裡其實頗感後悔。哎,要開眼界,其實不必接譯這種書。像下面這種文字,看得似懂非懂,譯起來更是頭痛萬分,譯完也沒有什麼滿足感,只是惶惶而已。

Haraway, in an insightful essay on ‘Teddy Bear patriarchy’ in the New York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 points out how ‘decadence – the threat of the city, civilisation, machine – was stayed in the politics of eugenics and the art of taxidermy. The Museum fulfilled its scientific purpose of conservation, preservation, and production of permanence in the midst of an urban world that even at the turn of this century seemed to be on the border of chaos and collapse.’ It opposed to this world of troubled sociality a visual technology of exhibits deployed in part as a means to communicate to the outside world a sense of the true organicism of the natural order (founded on hierarchy, patriarchy, class and family) which ought to be the foundation of stability for any social order. In so doing, it explicitly used and continues to use primatology as a means to produce or promote race, class and gender relations of a certain sort.

以下這段來自另一章,同樣是我很不想譯的那種文字。對我來說太抽象了。我想大部分人都讀不懂。

In most description and analysis, culture and society are expressed in an habitual past tense. The strongest barrier to the recognition of human cultural activity is this immediate and regular conversion of experience into finished products. What is defensible as a procedure in conscious history, where on certain assumptions many actions can be definitively taken as having ended, is habitually projected, not only into the always moving substance of the past, but into contemporary life, in which relationships, institutions and formations in which we are still actively involved are converted, by this procedural mode, into formed wholes rather than forming and formative processes. Analysis is then centred on relations between these produced institutions, formations, and experiences, so that now, as in that produced past, only the fixed explicit forms exist, and living presence is always, by definition, receding.

有時原文就是這麼難讀難懂,但看不懂譯文的人往往直接認為是譯者有問題(雖然有時確實也是譯者沒譯好)。

這是另一段我不想譯的那種文字,同樣有點抽象,但已經相對好一點:

It is largely because of their ambiguities that mere words are capable of independent action as forces in history. A term, a phrase, a formula, which gains currency or acceptance because one of its meanings, or of the thoughts which it suggests, is congenial to the prevalent beliefs, the standards of value. The tastes of a certain age may help to alter beliefs, standards of value, and tastes, because other meanings or suggested implications, not clearly distinguished by those who employ it, gradually become the dominant elements of signification. The word ‘nature,’ it need hardly be said, is the most extraordinary example of this.

這就是為什麼我以前說過:「譯過艱澀著作的譯者,多少能明白為什麼有些翻譯文字很難讀,因為原文本身就很難讀,所以譯者即使已經盡可能避免硬譯直譯,也難以交出淺顯易讀的譯文。翻譯確實有其極限,譯者只能盡力而為。」

舉這些例子,也是希望說明一件事:讀者看不懂譯文,或覺得譯文很硬,有時不是譯者的問題,而是原文本身就是那麼硬、那麼難理解。

【這三段文字的譯文,付印的版本都有修改過,所以跟我交稿的版本略有不同。譯文就恕不在此提供了。】

2018年4月18日 星期三

技術上而言,它沒有賣?

2018年4月18日 

《鏡週刊》的文章這麼說: 

//祖克柏在聽證會上一再否認臉書賣用戶數據。技術上而言,它沒有賣。但是臉書拿用戶數據做生意。臉書的海量數據、以及它比其他競爭對手更有效的定位廣告,是它營運的核心關鍵。// (https://goo.gl/atvLiK) 

「技術上而言,它沒有賣」,這樣講可以嗎?

如果你懂英文,你應該知道,這是用漢字寫英文:那個「技術上而言」當然就是 technically technically speaking。我們不難在網路上找到相關的英文資料,例如美聯社的 Fact Check便這麼說: 

//It’s true that Facebook doesn’t sell your data directly to third parties, but it clearly profits from the information…. Advertisers choose the types of users they want to reach. Facebook can make the match internally to select the users to be shown the ads. In this case, Facebook isn’t technically selling data, as it’s all done internally. But without your data, Facebook wouldn’t be able to offer such targeted advertising.// (https://goo.gl/DY5MEZ) 

如果你英文夠好,你應該知道,《鏡週刊》的「技術上而言,它沒有賣」大致是說「嚴格來說,臉書沒有賣用戶的資料」。

如果你不懂英文,你可能會覺得「技術上而言,它沒有賣」不知所云。 

中文寫的文章,讀者要懂英文才看得懂,這未免有點可笑和可悲吧?

 


有人說:「臉書技術上來說沒賣資料,但嚴格說來是有賣的,這兩者其實意義上有時是相反的。」

臉書「技術上」是否有賣資料,這話如果不聯想到英文 technically technically speaking,其實是不可解的。

如果你說臉書「嚴格來」有賣資料,這個「嚴格」是以保護用戶隱私的標準來衡量。

而如果說臉書「嚴格來」(technically)沒有賣資料,那個「嚴格」應該是以(窄義的)法律標準來衡量,並非真的涉及什麼「技術」(technology)。 

Technically technically speaking,實際使用起來,意思往往有點含糊,而你寫中文時直譯為「技術上而言」,貌似精確,其實往往令人難以理解。

語言當然有其含糊性,但有時話可以說清楚,大家卻故意不說清楚,或因為「技術」問題而說不清楚。

2018年4月15日 星期日

台灣翻譯出版業現狀觀察──網路閱讀筆記

2018415


台灣翻譯出版業不時因為品質問題而引發批評和爭論,最近便有兩本書頗受注意,事件背景可以參考這篇〈書籍誤譯怎麼?淺談近期歷史書籍翻譯爭議〉。



丁連財先生的批評非常尖銳,業內人士看了大概很不好受,但有值得重視之處。因為經驗有限,以下兩段針對整個業界的批評有多準確我無法斷言,但我覺得至少指出了值得重視的現實問題:



//台灣翻譯界除了小比例程度優異且認真並愛惜名譽者的譯者之外,普遍素質低劣,可說是阿貓阿狗、張三李四都在從事翻譯。出版社編輯的語文程度與知識水平普遍低落,若是遇到翻譯書稿,根本沒有核對原文判斷翻譯對錯與優劣的能力,於是只能看中文做一些順稿與斷句和改錯字的低階工作。如果程度稍好又用心的編輯,可以做到把專有名詞統合整理一致,並做出英漢對照表。但是,即使是這種中低智能的工作還是做不好,因為不認真且不細心,只求蒙混了事。這些譯者與編輯沒有德國人與日本人那種敬重出於己身作品的榮譽感也不具備人家的meticulous態度,只能說是又笨又懶。



譯者與編輯的素質原本就不佳,又只求交差了事,只想打混摸魚,產品的品質必然低劣。他們吃定購書者沒有能力挑出錯誤,而即使有能力嚴正指出錯誤者也只敢怒不敢言,因此一再以低劣產品欺負消費者。台海兩岸一缸子大爛特爛的翻譯書籍,驗證了這個死爛劣等民族一貫缺乏榮譽感與責任心的基因遺傳。//



學界問題



譯作品質出問題,有時是因為譯者和編輯不熟悉譯作涉及的專業領域。這問題相當棘手,因為現實中懂專業的人往往不是很懂翻譯,懂翻譯的人又往往不熟專業領域。被批評翻譯有問題的《帝國的太陽下:日本的台灣及南方殖民地文學》,譯者其實就是該領域的學者,「翻譯這檔事」這麼說



//到頭來,這譯事又是一樁漠視翻譯之為重要專業而鬧出的軼聞。別再妄想了!領域專家,哪怕是學界教授,不見得就能做好翻譯。踏實落實譯者篩選,搭配必不可少的審譯,用更好的待遇吸引並留住真正可靠的人才,這才是正途。//



但要找到可靠的人審譯,豈是易事?丁連財先生的網誌就有譯過四十多本學術著作的讀者留言:



//我以前翻譯的書,送到國立編譯館(現已裁撤),國編館交給博士教授審稿。我承認也感謝有些教授糾正我的一些小錯誤,但是絕大多數情況是審稿博士無知無恥胡鬧,硬是要我把我翻譯對的,根據他們的看法翻譯為錯的。英文長句子,譯成中文,應該切成兩句或三句,才會口語化,但是有的審核教授硬是命令我翻譯成語法不中不西的長句子。讓讀者讀不懂,才能顯得很有學問。往事不堪回首,十多年來我不翻譯書了。//



丁連財先生也談到他接觸翻譯研究所教授的經驗



//我後來在翻譯研究所任教,發現一大堆教授都是英外文系轉任的,而且根本沒有翻譯實務經驗。他們避開自己短處的方式就是搞一大堆翻譯理論,大談很玄的東西//



翻譯與學術研究是不同的專業,而在現今的學術體制下,翻譯工作不受重視,難得對翻譯有興趣又有能力的少數學者,也往往因為受制於體制的束縛,無法投入大量心力在翻譯或審譯工作上。



編輯問題



陳穎青先生認為譯稿出問題是編輯有問題



//對我而言,翻譯稿出問題就是編輯有問題,編輯的工作方法出了問題。邏輯很簡單,你的工作方法沒問題的話,從一開頭就不會找到不適合的譯者要不然一開頭就找了不適任的譯者,後面要出錯不是必然的嗎?

譯稿出問題真不必怪譯者,那個發包的人才是兇手。//



他有一套「老貓發譯指南」,基本上就是要求譯者試譯並仔細審閱試譯稿,避免發稿給不適任的譯者。對此我兩年前曾有文章簡略討論基本上是認為理念很好,但實踐起來仍面臨難以克服的障礙,例如負責發譯的人可能沒有能力判斷譯文是好是壞,而且編輯有時無法堅持要求試譯,因為老闆已經指定了(可能有問題的)譯者。



丁連財先生說很多出版社編輯「根本沒有核對原文判斷翻譯對錯與優劣的能力,於是只能看中文做一些順稿與斷句和改錯字的低階工作」。根據我個人的經驗,如果譯者可靠,這種編輯通常問題不大;最令譯者頭痛的反而是編輯或外包審稿人自以為能力了得,而且非常勤勞地改稿,結果把許多正確的譯文改成錯誤的、通順的譯文改成彆扭的。針對這問題,我寫過多篇文章



譯者要避免譯文被別人亂改後出版,理論上有很簡單的方法,那就是要求審校編輯改完的譯文,但譯者可能必須為此付出數天的無償勞動,不是所有譯者都願意或負擔得起;有時出版社因為急著出版,也未必願意這麼做。此外,我覺得譯者期望審校者有足夠的專業能力,體會譯者的用心,尊重譯者的心血,是非常合理的。如果你認為譯者交來的稿子必須逐句細改,才對得起讀者,這種譯者還值得合作嗎?



誘因問題



職業譯者不時看到許多人說翻譯工作意義重大,但同時也深刻體會到,社會實際上並不重視翻譯工作,往往低估這種工作的能力要求和辛勞程度,因此不願予以足夠的尊重。難怪台灣翻譯學家單德興受訪時提醒對翻譯工作有興趣的人:「如果翻譯當成興趣來投入,那很好。但如果要將翻譯當成職業,社會對譯者的態度和待遇都欠佳,要先有心理準備。」



單德興在那次訪問中談到譯者的窘境,說得很好:



//無論是翻譯一般書籍或詩作,譯者絞盡腦汁,將原文文本轉化之後,讚嘆與榮耀常盡歸於作者,譯者彷彿隱形一般不被看見。然而,當翻譯有缺失時,譯者責無旁貸,成為眾矢之的。這是翻譯人常面臨的窘境。此外,臺灣社會普遍不重視翻譯,許多人以為只要有Google字典在手,翻譯不是大問題,甚至會有「無法創作,才從事翻譯」的刻板印象。//



傅瑞德轉貼丁連財批評劣譯的網誌時,也提到嚴厲的批評可能令譯對艱深的書卻步



//一方面我很想說,翻譯不容易,而且現在翻出來東西能看的人已經不多了;這樣要求下來,恐怕以後沒什麼人敢翻深一點的書了。//



現實中確實有很多劣譯,原因可能與翻譯工作的這種特質有關



//馬虎了事不會有太大損失,精益求精也不會有太大回報。這類工作者精益求精,並不會得到旁人金錢、榮譽上的回報。//



在台灣當書籍譯者,確實面對艱難的環境,包括收入不佳(相對於付出的心力而言),有辱無榮(譯作好看功勞歸作者,譯作有問題則譯者首當其衝),以及拖欠稿費(通常交稿後四個月至半年才能收到全部稿費)之類的問題。當然,出版社編輯以至整個出版業的處境也都艱難。在這種情況下,業界難免會面臨人才不足的問題(能力夠好的人即使做翻譯,也可能不譯書)。



我們對各種專業都有某種起碼的要求,翻譯出版也不例外。針對達不到起碼專業要求的表現提出批評,即使言辭尖銳,只要有根有據,業界也應重視。但大家批評某個業界時,也應注意,其普遍表現涉及整個業界的生態,背後有難以處理的複雜原因,不純粹是少數害群之馬的問題。大家都說翻譯和出版工作重要,但整個社會實際上對它們有多重視呢?台灣文化部可以補助蔡健雅唱會830萬元(台幣)、S.H.E成軍15週年特展500萬元、陳綺貞創作展800萬元,對重要著作的翻譯工作又有多少補助呢?如果一個專業的表現主要是靠業內人士的熱情和奉獻在支撐,你認為它撐得了多久呢?



【最後要補一句:儘管台灣翻譯出版業面臨許多困難,但我個人認為論翻譯書的品質,台灣整體而言目前應該仍是勝中國一籌。】

2018年4月14日 星期六

《巴菲特寫給股東的信》兩岸譯本的六處不同

2018414

署名「為愛奮鬥旺旺」的讀者在中國「雪球」網站上,發表了三篇「不同版本的第四版《巴菲特致股東的信》之區別──讀書筆記」,列出中國與台灣兩個巴菲特股東信譯本共六處不同。

中國譯本為機械工業出版社20183月出版的《巴菲特致股東的信》,台灣譯本為時報出版20179月出版的《巴菲特寫給股東的信》(全新增修版)。

本人忝為台版譯者,在此回應中國讀者指出的六處不同(根據在書中出現的順序排列),列出原文並略為評論,供有興趣者參考:


一、資產與股票

原文:Berkshire retains and reinvests earnings when doing so delivers at least proportional increases in per share market value over time. It uses debt sparingly and sells equity only when it receives as much in value as it gives.

中國版19頁:波克希爾會留存利潤,並進行投資,長期而言,只要這樣做能夠令每股股價至少產生同比例的增長,它就會一直這麼做。伯克希爾會謹慎地使用負債,也只有在物有所值的情況下,才會出售資產

台灣版15頁:倘若保留盈餘再投資至少能讓公司每股市值按比例增加,伯克夏就會這麼做。該公司在舉債上非常節制,而且只有在至少能得回同等價值的情況下,才會發行股票

評論:中國版譯錯了,sells equity在這裡是「發行股票」而非「出售資產」。

二、 利潤與成本

原文:Buffett emphasizes that performance should be the basis for executive pay decisions. Executive performance should be measured by profitability, after profits are reduced by a charge for the capital employed in the relevant business or earnings retained by it.

中國版25頁:巴菲特強調,管理層的薪酬取決於其表現。管理層的表現以盈利能力作為衡量,而且是在扣除了公司相關業務的資本費用或留存利潤產生的利潤之後。

台灣版19頁:巴菲特強調,經理人的薪酬,必須以經理人的表現為衡量基礎。而經理人的表現,則應以公司的盈利表現為衡量基準,而且必須扣除公司業務佔用的資本(包括保留盈餘)之成本

評論:中國版譯錯了。巴菲特要講的是,評估管理層的表現應以他們替公司賺錢的能力為標準,而衡量營利能力必須考慮公司的資本成本(cost of capital),而公司佔用的資本包括公司的保留盈餘(retained earnings)。

三、增加持股

原文:In fact, we would not care in the least if several years went by in which there was no trading, or quotation of prices, in the stocks of those companies. If we have good long-term expectations, short-term price changes are meaningless for us except to the extent they offer us an opportunity to increase our ownership at an attractive price.

中國版5頁:事實上,我們一點也不關心這些公司的股票好幾年沒有交易,甚至沒有市場報價。如果我們對一隻股票有良好的長期預期,那麼短期的價格波動對我們來說毫無意義,除非有人報給我們一個非常有吸引力的價格

台灣版42頁:事實上,這些公司的股票如果好幾年都沒有交易、或是沒人提供買賣報價,我們是一點也不介意的。如果我們看好長期前景,短期股價波動除了讓我們有機會以誘人的價格增加持股外,對我們並無意義

評論:台版譯文比較準確,中國版沒譯出they offer us an opportunity to increase our ownership。(那名中國讀者引述台版譯文時,將「短期股價波動」誤植為「短期股價沒有波動」。)


四、資本增值與資本利得

原文:Accounting consequences do not influence our operating or capital-allocation decisions. When acquisition costs are similar, we much prefer to purchase $2 of earnings that is not reportable by us under standard accounting principles than to purchase $1 of earnings that is reportable. This is precisely the choice that often faces us since entire businesses (whose earnings will be fully reportable) frequently sell for double the pro-rata price of small portions (who se earnings will be largely unreportable). In aggregate and over time, we expect the unreported earnings to be fully reflected in our intrinsic business value through capital gains.

中國版8頁:賬面的結果不會影響到我們的運作和資本分配的決策。在收購成本相近的時候,我們寧可購買那些根據標準會計準則,未在賬面體現出來,但實際可以帶來2美元盈利的資產,而不願購買可以在賬面上體現出來,但僅能獲得1美元盈利的資產。這正是我們經常面臨的情況,因為一個完整企業全部資產(所有利潤都在報表中體現)的價格有可能會兩倍於一個企業的部分資產(大部分利潤未在報表中體現)。從整體和長期來看,我們希望那些未體現的盈利,通過資本增值的形式體現在我們的內在價值裏。

台灣版44頁:會計結果不影響我們的營運或資本配置決定。假設有兩項投資機會,成本相若,前者可帶來2元的盈餘,但按照通用會計準則,我們的財報不能納入這筆盈餘;後者可帶來1元的盈餘,但是可以納入財報中。在此情況下,我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事實上,我們常面對這種抉擇,因為收購整家公司(盈餘可全數納入集團報表)的代價,往往雙倍於收購小額股權(盈餘基本上不會反映在集團財報上)按比例換算的代價。總體而言,我們預期這些不能反映在財報上的盈餘,將藉由資本利得反映在波克夏的內在價值上。

評論:這一段比較長,哪個版本比較達意,讀者可自行判斷。那名中國讀者似乎主要在意最後一句(其實前面部分的差異更顯著),認為「資本增值與資本利得是完全不同的意思」。Capital gain一般就是譯為「資本利得」,但在這裡可能予人相關投資已獲利了結的聯想,譯為「資本增值」確實比較好,有機會應該改過來。

五、市值與市場價值

原文:We feel noble intentions should be checked periodically against results. We test the wisdom of retaining earnings by assessing whether retention, over time, delivers shareholders at least $1 of market value for each $1 retained. To date, this test has been met. We will continue to apply it on a five-year rolling basis. As our net worth grows, it is more difficult to use retained earnings wisely.

中國版10頁:我們需要定期根據結果反思政策。我們會考察留存在公司裏的利潤,長期而言,每留存1美元利潤,至少可以創造不少於1美元的市值。迄今為止,這個【1美元】原則都得以實現。我們未來會繼續以每五年為週期進行觀察。隨著我們的資產日益增長,留存利潤將越來越難以尋得運用良機。

台灣版46頁:我們覺得高尚的意圖也必須定期接受績效檢驗。我們會檢驗自己保留盈餘的決定是否明智,標準是保留一元的盈餘,假以時日是否能為股東增加至少一元的市場價值。迄今為止,我們一直能通過這項檢驗。我們將繼續在五年期滾動基礎上應用這項檢驗。隨著波克夏淨值日益成長,要明智地運用保留盈餘也日益困難。

評論:一如上例,這一段較長,個版本比較達意,讀者可自行判斷。那名中國讀者主要在意「市值與市場價值含義不同」,但其實兩個版本的譯文有其他更重要的差異。

六、優質資產與優質企業

原文:You should be fully aware of one attitude Charlie and I share that hurts our financial performance: Regardless of price, we have no interest at all in selling any good businesses that Berkshire owns.

中國版12頁:你們應該注意到,芒格和我的一種態度不利於我們的財務表現:無論價格如何,我們都沒有興趣賣掉伯克希爾所擁有的優質資產

台灣版48頁:請各位務必了解,查理和我均抱持一種會損害公司財務績效的態度:不管價格如何,我們完全無意出售波克夏擁有的任何一家優質企業

評論:那名中國讀者認為「優質資產與優質企業完全不同」,其實兩者在這裡並非「完全不同」,但巴菲特無疑是在講其控股公司擁有的企業,而非泛論資產。

2018年4月13日 星期五

面對糾錯的態度


2018年4月12日

譯作的品質出了大問題,譯者理解原文的能力顯然不足,在原文並非模稜兩可、含糊曖昧的情況下,出現了許多明顯的誤譯,讀者細心列出許多例子,這種情況當然不是原著作者說沒問題就沒問題。

此中道理不言而喻,不必扯到「作者已死」之類的玄談。

譯者和出版社面對翻譯糾錯的態度之所以重要,是因為這攸關翻譯和出版這兩個職業的操守、信譽和公共形象。讀者指出的錯誤,有時確實瑣碎無聊,但也會有讀者指出嚴重的翻譯錯誤並提出中肯的批評,此時譯者和出版社如何處理,就考驗他們的能力和品格。

譯評要公允,必須顧及比例原則,但要對一本書的翻譯品質提出嚴謹的整體評價,既考驗能力也很花時間,不是多數人能做到。但即使面對不「高級」、不完整的糾錯式譯評,譯者和出版社也應該認真檢討,以負責任的態度面對。逃避問題只會損害自身信譽:大家看到那些低級的翻譯錯誤,難免會想:是譯者和出版社負責品質控管的人能力嚴重不足嗎?如果不是他們能力不足,是他們的工作態度或職業操守有問題嗎?

翻譯出版如同任何生意,一旦失去許多顧客的信任,生意就會很難做下去,而整個生態系統中的人,包括認真負責的譯者和編輯,多少都會受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