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29日 星期一

剃人頭者,人亦剃之

2016年2月29日 

譯者最討厭的事情之一,是看到自己的譯文被改壞了。看到正確的譯文被改成錯誤的,通順的譯文被改成不通的,真是令人極度不快。此所以有些譯者收到譯作樣書,根本不願細閱。

《資本社會的17個矛盾》(全新修訂譯本)在《經濟日報》刊出試閱文,當中有這一句:

「在整個資本體制內,關切這種對持續培養夠水準的勞動力,在全球許多地方與改良主義資產階級的一項政治計畫是一致的;這項計畫希望創造出一個『可敬的』勞動階級,它將避免參與暴動和革命,屈服於資本的勸誘。」

其中「關切這種對持續培養夠水準的勞動力」根本無法讀得通,它是改自我原本的譯文「這種對持續培養夠水準的勞動力之關切」(餘下部分並無更動原譯文),對應的原文是this concern for the reproduction of labour power of adequate qualities

原譯文不漂亮,但至少看得懂,改完卻根本無法理解,要改也應該改成「關切持續培養夠水準的勞動力」。

這一句出自該書第13章第二段,原文是: 

Within capitalism as a whole, this concern for the reproduction of labour power of adequate qualities coincided in many parts of the world with a political project on the part of a reformist bourgeoisie to create a ‘respectable’ working class that would refrain from riot and revolution and succumb to the blandishments that capital could offer. 

此外,我在網路書店看到的本書目錄,各章標題並未採用我提供的新版本,例如矛盾2「勞動的社會價值與以貨幣來表示的價值」,我提供的版本是「勞動的社會價值與它的貨幣表現形式」(The Social value of Labour and its Representation by Money);矛盾7「生產與實現之間的矛盾統合」,我的版本是「生產與實現的矛盾統一」(The Contradictory Unity of Production and Realisation);矛盾13「社會再製論」,我的版本是「社會再生產」(Social Reproduction)。

本書中的contradictory unity,我譯為「矛盾統一」,social reproduction我譯為「社會再生產」,如果內文採用我的譯法,則各章標題應該也用我提供的新版本。(上述問題我已向編輯反映。我看過博客來上的試閱譯文,基本上與原譯無異,讀者應可放心閱讀本書。 

【後記:聯經編輯來電,表示提供給《經濟日報》的試閱內容,是我原本的譯文,刊出的版本,應該是報方有人改過。此外,本書的目錄,也是採用我提供的新版本。網路書店出現舊版本目錄,是技術原因所致。】


譯文被改,有時無關對錯,只反映譯者與編輯文字品味有異,各有所好。例如你要把我寫的「構想/意念」改為「點子」,我雖不喜歡,也會尊重。你覺得我的譯文過於文言,要改得白話一些,我也能夠理解。 

20159月底出版的《面對轉變與衝擊的年代》,便有一個例子:

原文:The past is a foreign country. Even the quite recent past is a foreign country. That is certainly true of the views of leading policymakers. 

原譯文:昔日如異邦。事情即使才過去不久,放在今天仍往往顯得奇異。政經決策者的觀點無疑是這樣。

付印版:過去彷若另一個世界。即使是不久之前的事,放在今天仍往往顯得奇特。政經決策者的觀點無疑是這樣。

我自己比較喜歡原譯文。但只要沒有把正確的改成錯誤的,只要改完沒有變得太差,我都可以接受。

只是譯者的文字被仔細修改,通常是會覺得不舒服的(至少我是這樣),因為那代表編輯覺得你譯得不夠好,而他可以把它改得比較好。

理論上,譯文夠好就盡量不要修改,但當然編輯可能真心覺得譯文不夠好,而有些編輯可能就是喜歡仔細修改,完全改成自己喜歡的模樣。曾有一本書,我自己覺得乾淨俐落的譯文,被嫌「文字密度太高」,被改到我覺得相當囉嗦冗贅,而且不少句子的意思還被改偏了。看到那本書真的很不愉快。

對於譯文最終面世的模樣,譯者除非有能力和意願堅持「守尾門」(出版社必須願意讓你審校改過的譯文,而你也必須願意承擔這種沒有額外酬勞的工作),否則是無法控制的。譯者最難受的事情之一,就是看到正確流暢的譯文,被改成錯誤累贅的文字,遇到這種事就像啞巴吃黃蓮。譯者可以做的,大概就只是避免與合不來的編輯合作。

話說回來,以前我在通訊社工作時,也常把譯文改到面目全非,改到完全順我的意。雖然我覺得自己是求好心切,但想必有些譯者也因此很不愉快吧。現在換成我的譯稿被別人改,這大概就是「剃人頭者,人亦剃之」。

相關文章: 
校稿
改爛稿

2016年2月27日 星期六

老貓發譯指南

2016年2月27日

陳穎青先生在其臉書貼出提供發譯講座的訊息:

//【免費講座】保證不會踩到地雷譯者的翻譯書發譯指南

由於台灣出版社出的翻譯書老是出問題,我覺得這是台灣出版業的恥辱,我決心要阻止這種情況,不要再發生了。即日起我接受任何編輯部邀請到貴公司演講「保證不會踩到地雷譯者的翻譯書發譯指南」。保證有效,而且還能幫貴公司省錢。

對象:大台北區任何湊滿十個人的編輯部
時間:即日起至2016.06.30為止
主講:陳穎青(老貓學出版作者)
時長:九十分鐘//

老貓發願要替台灣出版業雪恥,解決翻譯書常出大狀況的問題,我敬佩且樂觀其成,但對此事審慎悲觀。

老貓的發譯指南,2004年大致已記錄在〈免於改稿的自由〉一文中,基本上就是要求譯者試譯並仔細審閱試譯稿,避免發稿給不適任的譯者。我覺得他的建議很好,編輯若能切實執行,的確可以得到免於改稿的自由,當然也不會發生翻譯書出版後遭痛批這種事。

可是,十幾年過去了,為什麼台灣還是不時發生翻譯書問題大到理應重譯這種恥辱性事件呢?是大家不知道正確的發譯方法嗎?應該不是,因為〈免於改稿的自由〉一文在出版業廣為流傳,連我十年前還在通訊社工作,也有同事分享該文給我。

那麼,問題到底在哪裡?我只是自由接案的書籍譯者,雖然會與出版業的編輯有工作上聯繫,但對出版社實際情況一點也不熟。不過,我可以根據自己有限的觀察,提供一些粗淺的看法。

首先,根據老貓的發譯指南,出版社編輯部必須有人能夠仔細審校試譯稿,這是很合理的要求,而且有一定規模的出版社,相信也有這樣的人。但問題是,出版社可能根本沒有建立正確的SOP,也就是負責發譯的人(可能是責任編輯),可能沒有能力判斷譯文是好是壞。譯文若不及格而編輯看不出來,那就不必談什麼品管了。如此一來,發稿給不適任的譯者便有可能發生。

但是,爛譯稿可以幾乎原封不動地印成書與讀者見面,這中間當然也出現了很大的問題。如果你委託的譯者能力夠又認真負責,譯稿確實可以不必大改便付梓,但如果你委託的譯者根本不可靠,你還這麼做,不出事才奇怪。爛譯稿收回來之後,出版社難道沒有人看出當中的大問題嗎?負有品管責任的人,是沒有能力,還是有能力但沒把工作做好呢?有時要急著出版是可以理解的,但也不能因此就亂來吧?那麼急,該做的事沒做好,結果如何呢?

老貓發譯指南也要求:「不論對方名聲多麼響亮,介紹人來頭多偉大,只要是你未曾合作過的譯者,都應該試譯。」問題是編輯有時無法堅持要求試譯,例如譯者已由上級指定,而且是老闆的好朋友。台灣某教授譯者便屬於這種情況,批評其劣譯的輿論很強大,但支持該教授的勢力更強大:除了有出版界的大老闆當靠山外,該教授本身就是一個品牌,吸引了一大群忠實粉絲。所以多年來識者再怎麼抱怨,人家還是不動如山,毀書不倦,因為風評再差,其譯作仍然大賣。這種問題,老貓發譯指南解決不了,老貓也解決不了。

最後談一點結構問題。雖然我一直認為,報酬偏低不能拿來當劣譯的藉口,但眾所周知,台灣書籍譯者的稿費數十年如一日地低:英譯中,新譯者每中文字只有0.5-0.6台幣,資深譯者多數也只能拿到0.7-0.8台幣,而且出版社編輯的薪水也不高。雖然說提高薪酬不見得就能提升翻譯品質,但低薪本身會顯著限制優質翻譯和編輯人才的供給。

因為諸如此類的原因,我對陳穎青先生辦發譯講座的成效審慎悲觀,但他有心做這件事,我還是欽佩的。

2016年2月26日 星期五

隱形雙關語

2016年2月26日

張華先生在譯者社團貼文:

//一句隱形雙關語的翻譯

《認識媒體》(鄭明萱譯,貓頭鷹出版社,原著Understanding Mediap.300

女人拒絕在家接受命令,結果出門去卻又成了速記員。
women refused to be dictated to and went out and became stenographers.
關鍵在於 stenographer的任務隱藏 taking dictation(記述口述),和上文的to be dictated有雙關意思,很難譯出。//

謝孟宗先生回應如下

//「女人在家不願聽話,卻又在外當速記員拚命抄錄別人的話。」
「女人在家不願聽話,卻又在外當速記員偏得聽話。」

在翻譯社團看到前輩譯友略論鄭明萱女士譯文以及原文。誠如前輩譯友所提,原文難譯處在於 dictate一語雙關。我參酌鄭女士原譯想了一下,想出如上兩種譯法。我並不反對「說明體」,關鍵在於是否非說明不可,又或者該說明多少。此處譯文若不加說明,恐難讓讀者領略。幸好,我的兩句譯文大概都保有原文語帶雙關的趣味(即便第一句的「拚命」稍嫌「加料」了。)//

雙關語是文字遊戲,通常很難譯,有時甚至無法譯,只能解釋。但雙關語的趣味,往往要靠讀者自己體會;若要由譯者加以解釋,可能會變得索然無味。

在上例中,原文這個隱藏版雙關語有多大的趣味,見仁見智:英文程度好的人,可能覺得很巧妙;英文程度不夠好的人,可能根本看不出來;當然也可能有人覺得這是文人無聊遊戲,一點也不有趣。我個人覺得這個 hidden pun不是很有趣。

但無論如何,這一句要譯得好,確實頗費思量。鄭明萱女士選擇的譯法,是不點破,留待讀者自己體會。這可能是考慮到原文的語帶雙關是隱藏起來的,如果譯為「女人在家不願聽話,卻又在外當速記員偏得聽話」便太著跡了,偏離了原文的含蓄況味。可是如此一來,「女人拒絕在家接受命令,結果出門去卻又成了速記員」又會失落了原文的 pun,因為讀者沒看過原文的話,很難聯想到 to be dictated became stenographers隱含的雙關意思。

我之前說過:翻譯確實有其極限,譯者只能盡力而為。雙關語的翻譯,大概正屬於這種情況:譯者再怎麼挖空心思,譯文也難以盡善盡美。

2016年2月20日 星期六

重譯《資本社會的17個矛盾》

2016220

原著:Seventeen Contradictions and the End of Capitalism
作者:大衛.哈維(David Harvey

這本書的中譯本最初201410月出版,我負責譯該書第三部,佔全書篇幅約30%

本書探討資本主義經濟引擎的種種矛盾,內容相當有意思。「獨立媒體」這篇〈挖資本主義牆角——潘毅對話大衛.哈威〉概括介紹了本書內容,值得一看。哈維本人曾較詳細地談論自己這本書,文章為〈大衛哈威:我寫過的最危險的一本書〉。

或許是拜作者的名氣所賜,也可能是因為2008年爆發全球經濟危機,加上財富和所得分配不平等近數十年來嚴重惡化,促使許多人思考資本主義以外的經濟體制出路,《資本社會的17個矛盾》中譯版受到不少人注意,甚至曾登上某些暢銷書榜。

出版社送了一本中譯本給國立中山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萬毓澤,萬教授瀏覽之後發現不少翻譯問題,臉書上指出了一些。這本書不容易譯,但萬教授指出的那些翻譯問題,實在不應該發生在專業譯者身上。當時出版社編輯還跟我說:「後續萬教授若有批評到你翻譯的部分,可要有心理準備哦。」於是我就像等放榜的考生,等著萬教授的後續批評,後來終於看到萬教授在臉書上寫道:「我大致瀏覽過許先生翻譯的部分,並沒有注意到什麼明顯問題,比該書第一位譯者好太多了。」萬教授還說我的譯筆「相當流暢準確」,我因此得以放下心來。

但與人合譯的書被譯壞了,我不免感到難過。anobii上面有關本書的三條評論便都在罵翻譯:
「爛透的翻譯,看得人身心疲累。」
「敗在翻譯。」
「一本好書被翻譯給糟蹋了,整本書翻錯的地方太多了。」

後來出版社有意重譯,我雖然知道本書難譯,但因為對內容很有興趣,加上之前譯第三部建立的信心,便積極接下重譯工作。

結果這本書成為我從事自由翻譯工作近八年以來,譯得最辛苦的一本。我之前譯本書第三部雖然也不輕鬆,但遠遠沒有重譯第一部和第二部這麼辛苦。

這當中有多方面的原因,主要應該是第一部和第二部有一些章節比第三部難譯,此外也可能是我邊譯邊看初版的譯文,結果在偶爾得到娛樂之餘,情緒也受影響:各種誤譯層出不窮(例子見文末),令我好生感概。

本書講第四個矛盾的一章,原文有一處誤植,那段話我想了好久,結果必須請教高明的朋友才得以解惑,詳情我記在這篇〈閱讀理解〉中。

翻譯這本書,令我多少明白為什麼有些翻譯文字很難讀:因為原文本身就很難讀,所以譯者即使已經盡可能避免硬譯直譯,也難以交出淺顯易讀的譯文。翻譯確實有其極限,譯者只能盡力而為。這點感想,譯過艱澀著作的譯者應該深有體會。我在〈從張五常看不懂《通論》說起〉中解釋了這種難處,並在〈很硬很費解的譯文〉中舉了一個例子──該例正是源自這本書。

感謝聯經給我機會重譯這本書。特別感謝萬毓澤教授的鼓勵和幫助。

本書初版第一部和第二部中的誤譯,我看到的當然都已經在譯文中一一改正。我也努力避免譯文太硬太直的問題,希望讀者能看得舒服一些。但如前所述,翻譯有其極限,譯者只能盡力而為。我已經盡了力,希望讀者至少能讀得通。至於讀者是否滿意,那已經不是我能控制的事了。相信一定有人可以譯得更好,但現實世界豈能盡如人意。



初版的若干誤譯例子:

1. Capital and the capitalist state在這本書裡出現無數次,是「資本和資本主義國家」,但到了第13章,忽然間被譯成「資本和資本家狀態」。同一章出現progressive left(進步左派),被譯成了「漸進左派」。

2. 本書第五章講勞資矛盾,這一段頗有意思:
The effect is to transform social labour – the labour we do for others – into alienated social labour. Work and labour are exclusively organised around the production of commodity exchange values that yield the monetary return upon which capital builds its social powers of class domination. Workers, in short, are put in a position where they can do nothing other than reproduce through their work the conditions of their own domination. This is what freedom under the rule of capital means for them.

這一段講勞工很不幸:他們的勞動是在幫助資本家建立權勢宰制其他階級。倒數第二段the conditions of their own domination是指勞工自身遭宰制的環境/條件,但初版譯為:「換句話說,勞工被放在以下位置:除了透過工作、一再重製他們自身能掌控的條件外,便不能做任何事了。」

我的譯文:勞動力商品化,結果便是把社會勞動(我們替其他人所做的勞動)變成異化的社會勞動。資方組織人們工作和勞動,純粹是為了生產商品的交換價值,賺取貨幣報酬──資方以此為基礎,建立他們宰制其他階級的社會權力。簡而言之,勞工陷入這樣的處境:除了藉由工作不斷創造條件讓別人宰制自己外,他們別無可為。在資本的統治下,勞工的自由就是這麼一回事。

3. 第八章有這一段:
Micro-economic logic would want these savings in working time to be translated into savings in wages for those companies where such economies are achieved: producing at lower costs, these companies will be more ‘competitive’ and will be able (in certain conditions) to sell more.

初版譯文:有些公司以較低的成本生產,較有「競爭力」,能夠(在特定條件下)賣出更多的產品,對於這些已達成經濟制度的公司來說,個體經濟學邏輯應該會想讓他們在工作期間的儲蓄,轉換成工資的儲蓄

說明:savings in working time是指企業應用節省勞動力的技術,因此可以不需要員工投入那麼多工作時間,savings in wages當然就是指節省工資支出,但分別被譯為「工作期間的儲蓄」和「工資的儲蓄」。「已達成經濟制度的公司」又是什麼東西?原來是在譯「such economies are achieved」。

我的譯文:根據個體經濟學的邏輯,公司如果能夠節省工作時間,就會希望能節省工資支出:這些公司降低了生產成本,將變得更有「競爭力」,(在某些情況下)將能賣出更多產品。